1989年8月,時香港市政局轄下的香港藝術館從香港楊氏家族征集到一件珍貴的明「天順五年」銘青花纏枝牡丹貼塑螭龍長頸瓶(以下簡稱「天順五年瓶」)。
❖ 天順五年銘青花纏枝牡丹貼塑螭龍長頸瓶
About
論器
明代陶瓷史上的所謂空白期指正統、景泰、天順三朝共29年,其中天順一朝存在僅7年(1457~1464年)。 據筆者不完全統計,已知可靠帶天順朝年號的青花器僅有如下5件:
1.1988年香港楊永德捐贈北京故宮博物院之「天順年」銘青花波斯文筒式爐;
2.山西省博物院藏「天順七年大同馬」「大同馬氏書」銘青花波斯文筒式爐;
3.山西私人藏「天順三年」銘青花人物圖盤(殘器);
4.江西南昌縣博物館藏「天順三年吉日置用」銘青花方形硯;
5.香港藝術館藏天順五年瓶。
❖ 青花雲龍瓶
天順五年瓶亦為殘器,圈足已脫落成平底,口沿經磨去後修補。但因其紀年銘為存世5件紀年器中篇幅最長,內容最豐富(包括記人、記事、供奉地點等),而且造型端莊、紋飾精美,是研究當時社會、民俗、宗教、窯業的重要標準器,故雖殘猶珍。各大重要古陶瓷研究著作、期刊均可見其蹤影,享有頗高知名度;特別是在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國寶展上,包括香港特區政府在內來自全國30余家參展單位海選出163件(組)國寶文物,其中香港藝術館也提供了5件文物參展,而天順五年瓶是唯一入選的古代陶瓷器。耿寶昌著【明清瓷器鑒定】一書也有介紹:「筆者見到香港蘇富比拍賣公司大村俊先生提供的幾張照片,所顯示的是天順五年紀事款的青花纏枝牡丹凸雕蟠螭直口瓶。」其稀有性、學術研究價值不言而喻。以下僅稍作補充。
❖ 萬歷十一年銘青花雲龍紋雙耳爐(殘)
The Bottle
天順五年瓶
天順五年瓶實為佛前三供之一:
天順五年瓶銘文自銘為「……奉佛弟子……喜舍香爐壹付……」 。說明它是古代的佛前供器之一,供佛器在佛教儀軌及儀式中占有重要位置,除了弘法功用,其造型和裝飾等還有助於宣揚、闡釋佛教教義,而陶瓷供佛器是歷代供器中的一個重要門類。據研究,以成對供器供佛至遲在金代已經出現,「組合式陶瓷供佛器元代開始多見,‘三供’(香爐一、花瓶二)、‘五供’(香爐一、花瓶二、燭台二)等逐漸成為常見的陶瓷供佛器形式,並且出現了記載供奉人及供奉事由的詳細銘文(一般稱為‘記事款’)。……陶瓷‘五供’是在元代‘三供’基礎上發展來的,但卻並非佛教專屬。道教也有‘五供’之說,是指齋蘸儀式組成的內容之一,在拜表、施食、煉度等儀式中皆有五供一節。……從整體上看,元至明代陶瓷供器組合以‘三供’居多,標準的一爐、二瓶、二燭台形式的‘五供’不晚於明末形成了固定的模式並流行於清代。」綜上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即天順五年瓶是明代天順時期程鋹及妻鄭氏專門從景德鎮訂制並供奉於華林某一寺廟的佛前三供或五供之一。但問題是其自銘的載體分明是花瓶而非香爐,如此,似乎有文不對題之嫌。事實上,類似天順五年瓶這種顧左右而言他(即在器物自銘中不提及自身器名反而言及同屬一組的其他供器)的落款方式,雖然較為罕見,但也並非孤例。如山東泰安市博物館收藏的一件明萬歷己亥年紀年銘「青花雲龍紋瓶」 ,其自銘為「……程時振敬造大青花瓶壹副……」 ,就圖片觀察,此器與傳世一批原為雙耳三足鼎式爐的殘器一樣,器口、雙耳、三足均缺失。筆者曾致電山東泰安市博物館研究部就其保存狀況查詢,得知其「原用於插配雙耳的器肩處對稱雙方孔,以及器腹下等對三圓孔,被(後)人以不知名材質填補以充瓶罐之用」,成了名副其實的「大青花瓶」,然而其復原後實為雙耳三足鼎式爐,此器自銘中同樣不提及自身的載體—香爐,故天順五年瓶當初訂制時至少應該也是一套完整的佛前三供(或五供)。香爐具體已不可考,但同屬一組的另外一件花瓶,筆者以為就是現藏河北省民俗博物館的一件無款天順青花纏枝牡丹紋蒜頭瓶,據穆青【明代民窯青花】一書介紹:「香港藝術館收藏的一件帶有‘天順五年’記事款的纏枝牡丹紋瓶和頸部堆貼的蟠螭與河北省民俗博物館的蒜頭瓶完全一樣。從照片上不難看出,香港藝術館的藏品口部殘破後鋸掉了一截,底部的圈足也已缺損,復原後應當也是一件蒜頭瓶」。天順五年瓶殘高31.3厘米,若(瓶口及圈足)復原後高度與河北省民俗博物館藏品(高37厘米)相當,且二瓶在造型紋飾等工藝上均驚人的一致。
❖ 萬歷四十六年銘青花雲龍紋罐(殘)
Yang
「成趣閣」閣主楊緒昌
關於天順五年瓶的來歷,一般外界多無從知曉, 筆者也是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才驚悉它竟源自一個我非常熟悉的收藏家,一個相識廿余載而我卻懵然不知的師友。撰寫本文的目的,首要是以一個後學的角度,談談自己對天順五年銘青花瓶關註多年的一點心得;其次,對一件文物,特別是珍貴文物傳承的建檔,並適當地公開一些相關資料,也是一個文物愛好者、工作者基本的職責所在;再就是能以文字去記載我所敬仰的一位前輩,展示一個收藏家的心路歷程,基於這些原因,我覺得非常的榮幸。
❖ 天啟三年銘青花雲龍紋大爐(殘)
楊緒昌,祖籍福建晉江,1942年生於書香世家,1975年舉家移民香港,從事印刷業適逢黃金時期,從而積累了日後收藏的雄厚資本。後因業界同仁在茶余飯後常言及古玩收藏,耳濡目染,積腋成裘,竟一發不可收拾,於1988年在香港著名的嚤啰街開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古玩店,踏上了以藏養藏的第一線。2009年前後,因家族財產重新分配的緣故,脫離了苦心經營的文物生涯,轉而打理藥材批發生意至今,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 順治十一年銘青花雲龍紋爐(殘)
楊緒昌為人處世低調,謙和寡言, 在我們多年的交往中,唯一能打破沈默的,除了古董,還是古董,他的的確確是我認識的為數不多的真正嗜古如命的收藏家之一。每得一神品,即頻頻擊節叫好,物我兩忘。當然,除了打眼的沮喪和撿漏的興奮,偶爾我們也會為了古玉應不應該盤、怎麽盤,哪些古瓷應該清洗哪些不應該而意見分歧,但真正讓我感動的,是楊老作為一個老派收藏家那種近乎瘋狂的戀物情結和對真品虔誠的執著。記得我們剛認識不久,有一次相約到其府上觀看一件帶銘文的元代玉罐,女傭人甫一開門,即見他正面紅耳赤地打電話,時而低聲央求,情難自已,時而揮舞手臂,亢奮激昂,半晌才破涕為笑,如釋重負,直把一旁的女傭人嚇得不知所措。經了解才知道,電話另一方即帶銘文元代玉罐的物主,因楊老心儀該玉罐已久,本來已談好價錢並定於當日交割,誰知物主中途變卦,擬轉售他人;眼看機會即將錯失,情急之下只好再搭上自己剛戴沒幾天的勞麗仕金表才如願以償,其誠如此!一個知天命的成年人突地變成一個「纏著要糖吃的小孩」,若非親眼所見,我還真不敢相信。每念及此,不禁令人莞爾。還有一次,楊老看中了我收藏的一件唐代藍釉貼花胡人瓶,提出以他物若幹交換的意願不果,竟茶飯不思經日,電話不肯接,上門也避而不見。直到我攜瓶登其府第並同意交換,原本愁眉苦臉的楊老才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開啟錦盒,甘之如飴,幸福之情,洋溢於表。先賢有雲「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以其無真氣也」。此言精當,同時也令我更加確信「收藏不是一種業余愛好,而是一種疾病」。
❖ 青花蒜頭瓶
作為天順五年銘青花瓶重器的上一任主人,雖說交往多年,楊緒昌卻一直三緘其口,只字不提。直到2016年底,楊老素知我好佛,鄭重其事地向我展示了一件珍貴的元末釉裏紅藥師佛坐像,就在商議轉讓的時候才無意中透露了天順五年瓶的來龍去脈。原來大約在1983年,楊老得知港島東區的一位陳姓同鄉,因移民加拿大故擬變賣手頭藏品,條件是必須一次過全部買斷。於是仗著手頭資金充裕,單刀赴會。誰知對方藏品雖不足200件,但幾乎件件精品,且要價不菲,不得已臨時打電話找了另一位藏家前來一起夥貨。據楊老回憶,當時物主將藏品分成兩批,甲批以高古陶器和雜項為主,乙批以元明清瓷器和玉器為主,然後由兩位買家抽簽決定甲或乙。結果楊老抽中了乙批,從而奠定了元明清官窯瓷器和歷代古玉收藏的基礎,其中就包括天順五年瓶和眼前的這尊元末釉裏紅藥師佛坐像,以及一件年代至今還徘徊在元代和明代空白期之間的青花外銷瓷花插。「剛買回來的時候也覺得無甚特別之處,有趣的是大多帶銘文的器物銘文部份都被人為地塗上了一層黑漆或墨汁。直到對天順五年瓶的多次清洗和解讀,才逐漸認識到它的價值,無端平添了一份沈甸甸的責任感,這也是我決定必須讓它落戶博物館的原因」 ,楊老不無感慨地說。先哲有言「論器如論道,不重則不威」。在其曾經經手的名品中,如尺寸特大的9~10世紀龍鳳紋銀盤、漢代紫水晶谷紋環、民國馮超然繪阿彌陀佛像卷軸等,如今已是煙消雲散,不知流落何方。甚至於筆者2009年捐贈中國文字博物館的元代八思巴文龍泉窯碗等重器,均來自「成趣閣」舊藏,猶記得當時楊老得悉我擬無償捐贈博物館後,非得以低於原購價的價格轉讓於我不可;臨出門時還依依不舍地讓我開啟錦盒說「我想再看看」,眷戀之情,溢於言表,這是目前已知唯一帶如此多蒙古文字的元代龍泉窯碗啊!其林下風致,當永誌於心。物聚物散,可見冥冥中自有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