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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衛榮|漢藏佛教視域中的觀音崇拜和修持(上)

2022-08-06國際

本文系作者2022年7月14日在四川大學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的線上講座,由清華大學中文系「水木學者」博士後侯浩然整理。全文分兩部份刊出,這是上篇。

今天我想和朋友們分享和交流我自己近來特別關心的一個學術主題,即對漢、藏佛教傳統中的觀音菩薩崇拜和修法的比較研究。在此我有必要先對講座題目裏的「漢藏佛教視域」做一個簡單的界定和說明。「漢藏佛學」是我於2006年海歸以來一直在積極倡導和踐行的一個學術理念和學術領域,近二十年來我所做的學術研究工作的重點就是漢藏佛學,十余年來我所指導和培養的學生也基本上都在從事漢藏佛學研究。

其實,漢藏佛學研究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就已經開始有人做了,例如流亡中國的愛沙尼亞男爵鋼和泰(Baron Alexander von Stael-Holstein, 1877-1937)先生於1927年在北京建立了一個「漢印研究所」(Sino-Indian Institute),身邊聚集了一批傑出的中西方優秀佛教研究學者,如陳寅恪(1890-1969)、於道泉(1901-1992)、林藜光(1902-1945)、雷興(Ferdinand Lessing, 1882-1961)、李華徳(Walter Liebenthal,1886-1982)、顧立雅(Herrlee Glessner Creel, 1905-1994)等人,他們所從事的梵、藏、漢佛教文獻對勘和研究,可以被認為是最早的漢藏佛學研究。1940年代,現代中國最優秀的佛教學者呂澂(1896-1989)先生得到了一部自清宮廷流出的漢譯藏傳密教文獻整合——【大乘要道密集】,準確地發現它與元代宮廷所傳藏傳密教之間有著十分緊密的關聯,於是他也開始倡導和率先開展漢藏佛學研究,用他找到的相應的藏文文本來解讀見於【大乘要道密集】中那些類似於天書的藏傳密教儀軌文獻。可惜鋼和泰和呂澂先生開創的這種研究傳統長期以來無人為繼,以致早已被人遺忘。真正在中外學界大張旗鼓地倡導「漢藏佛學」研究,並努力要把「漢藏佛學」建設成為一個於世界佛教研究領域內可與「印藏佛學」對應的新學科,則應該是從2007年我們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建立「漢藏佛教研究中心」開始的。

如果今天借此機會來對這十幾年來我們所倡導和實踐的漢藏佛學研究做一個簡單的總結的話,我不無感慨地發現至今我們已經走過了三個前後相繼,但明顯不同的發展階段,借用藏傳佛教的說法,或可以把我們迄今所做的漢藏佛學研究劃分為以下三個道次第(lam rim):

第一個階段,我們在中外佛教學界率先提出了「漢藏佛學」這個學術概念,表明了構建一個與印藏佛學相對應的漢藏佛學學科的學術雄心,並對這個學科的學術內涵和學術方法(佛教語文學)做了基礎的設計和界定。在這個初始階段,我們在漢藏佛學這個學術架構下所從事的學術研究工作,則主要集中在漢藏佛教交流史、藏傳佛教於西域和中原傳播史,或者說是藏傳佛教「中國化」的歷史過程研究,以及漢藏佛教文獻的對勘和比較研究,提倡以傳統語文學的方法來研究漢藏佛教。

第二個階段,開始於我們對作為一種獨立的、創新的佛教傳統,即漢藏佛教的發現,改變了我們對中國佛教之身份認同的認知。當我們在漢藏佛學這個主題下,充分發掘和利用漢、藏、西夏、古回鶻、蒙古等多語種佛教文獻,對漢藏佛教進行比較研究,並細致地研究和建構西夏、回鶻和蒙古佛教的歷史時,驀然回首,突然發現我們一直在研究、討論和苦苦尋找的「漢藏佛學」原來早已經是一種歷史的存在。我們所研究的敦煌佛教、西夏佛教、回鶻佛教、蒙古佛教和清代的佛教,其實都是一種漢藏、顯密圓融的「漢藏佛教」,從此對它們的研究必須放在一個更加甚深和廣大的漢藏佛學背景下進行,不能偏墮於漢藏的任何一方。

第三階段,也是我今天這個講座想要嘗試做出的一種學術努力,即是要打破印度、漢傳和藏傳佛教之間早已被人為地建構起來的種種界定和壁壘,重新把印度佛教、漢傳佛教和藏傳佛教視作一個整體的、連續的和不斷發展變化的宗教傳統,從而嘗試從整體的、內在的和歷史的視角出發,來開展漢藏佛教比較研究。具體來說,我想嘗試從對漢藏、顯密佛教之義理和修持傳統本身的探究和比較,來考察它們的共通和不共之處,並觀察和建構顯密佛教之思想和實踐是如何從同一源頭出發,進而不斷變化發展,最終形成各種不同傳統的歷史軌跡。

我今天的這個講座就是想從前述漢藏佛學研究第三階段這個學術設計和學術框架下,來和大家分享我最近對觀音菩薩崇拜和修法的理解,並想透過對觀音菩薩信仰在漢傳佛教和藏傳佛教兩種不同傳統中的表現形式和特點進行分析和研究,嘗試向大家表明我所說的漢藏佛學研究的第三個道次第究竟會是怎樣的一種佛學研究的新進路。觀音崇拜是我最近特別感興趣、特別想花力氣做進一步深入研究的一個學術題目。我發現如果將漢傳佛教和藏傳佛教傳統中的觀音菩薩信仰進行比較研究,可以弄明白很多與整個佛教歷史相關的一些重要問題,觀音崇拜無疑是漢藏佛學研究的一個很好的切入點,透過它,我們可以弄清楚漢傳佛教和藏傳佛教中觀音崇拜在哪些地方是一致的,哪些地方它們又是不一樣的,又是什麽原因導致了它們之間會出現這樣的異同。然後,我們再來考慮同樣是觀音菩薩信仰,為什麽漢傳和藏傳之間會有這麽多不一樣的特點和形式。我覺得如果我們能把這些問題都說清楚了,我們就不會再在印度、漢傳、藏傳、顯教和密教等諸多傳統之間人為地設立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使彼此之間產生那麽多的誤解,產生那麽多的矛盾和沖突,換句話說,我們或可期待漢藏、顯密佛教從此能夠走上一條相互間更加理解、更加圓融的美美與共和健康發展的道路。

講漢藏佛教中的觀音信仰和觀音崇拜,我想我們最好先從漢藏佛教中的兩個最流行的咒語開始說起。漢傳佛教信眾念誦最多的一條咒語,或者更確切地說,它只是一條禮敬詞或者祈願詞,應該就是「南無阿彌陀佛」,而在藏傳佛教裏信眾念誦得最多的一條咒語無疑是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這兩個咒語聽起來完全不一樣,但實際上殊途同歸,它們的意義基本一樣,都是為了呼喚觀音菩薩、祈求觀音菩薩救度,能讓信眾最後都能往生於阿彌陀佛的西方極樂世界中!漢地的佛教信徒念「南無阿彌陀佛」,字面意思是「頂禮阿彌陀佛」,而其深層意義則是祈請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的救度。大家知道,阿彌陀佛是報身佛,住在他的凈土西方極樂世界裏,而觀世音菩薩是阿彌陀佛的心子,也是他的化身,是他派來人間救度眾生的。觀世音菩薩和大勢至菩薩作為阿彌陀佛的左右脅侍菩薩,負責接引得道的眾生來到西方極樂世界。在藏傳佛教裏,「唵嘛呢叭咪吽」是呼喚觀音菩薩顯靈的最常用的咒語。由此可見,無論是漢傳佛教裏贊誦「南無阿彌陀佛」,還是藏傳佛教裏念誦「唵嘛呢叭咪吽」,它們的目的都一樣的,都是為了召喚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南無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在大乘佛教信仰中的地位和作用無與倫比,他是整個東亞佛教系統裏面眾多佛菩薩中最重要的一個,甚至可以說,他比阿彌陀佛、比釋迦摩尼佛更為重要。曾有人說【妙法蓮華經】(Saddharmapuarīka-sūtra)是整個東亞地區的「聖經」,而【妙法蓮華經】第二十五章「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是觀音菩薩信仰的主要依據和來源,這個文本非常重要,它也曾以【觀音經】的名稱單獨行世。當今世界越來越多的人都在日常生活中切身感受到了觀世音菩薩對整個東亞文化和生活習俗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只是我們常常沒有自覺地意識到這一點。譬如,我自己每次坐飛機,當飛機將要起飛的時候,我都會在心裏默念「唵嘛呢叭咪吽」( O mai padme hū),祈禱觀音菩薩護佑飛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因為我是學習藏傳佛教的,所以,在很多特殊的時刻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念誦這六字真言的習慣。如果別人更熟悉漢傳佛教的話,大概就會念「南無阿彌陀佛」(Namo Amitābhāya Buddhāya)。二者在我們的心理上起到的效果是一樣的,都是消除飛行的緊張感,使人內心會得到寬慰。當然,很多人或許會說這是一種迷信,但我更傾向於說這反映出來的是東亞地區人們相當普遍的一種文化心理。今天,人們去浙江舟山朝聖普陀山,或去拜謁南海觀音,或去布達拉宮轉經、五體投地,其實其意義都是一樣的,都是觀音菩薩崇拜。「普陀山」,舊譯作「補陀洛迦山」,漢語這兩種譯法和藏語「布達拉」(Photala)一樣,都是梵語potalaka的音譯,意指的都是觀音菩薩的道場。記得當我於1988年秋天第一次去西藏時,汽車一進入拉薩,我遠遠地望見雄偉壯麗的布達拉宮,我的眼淚就忍不住簌簌地掉落下來了,內心之中當即升起了一種殊勝的信仰!我到普陀山朝聖和去三亞拜謁南海觀音都比較晚,但也深切地感受到普陀山香火的旺盛,不光有中國內地、港澳和台灣地區的香客,也有很多日本、南韓的來客,這說明觀音菩薩的信仰今天在整個東亞地區依然很盛。當然,今天布達拉宮的熱度與過去相比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從佛教的角度看,普陀山和布達拉宮實際上是一回事,而今天從中國佛教共同體的視角來看,它們無疑都是中華民族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號。

布達拉宮我們先來談漢傳佛教中的觀音崇拜。在此我想先給大家講一個故事,從這個故事中我們來體會一下觀音菩薩在漢地的宗教信仰中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我曾經遇見過一位華人教授,她的大名叫於君方,應該是全世界研究漢傳佛教中的觀音菩薩崇拜和【觀音寶卷】最重要的學者,原就職於哥倫比亞大學宗教系和東亞語言文化系,是德高望重的「聖嚴講席教授」。她出過一本書,名字叫Kuan Yin: The Chinese Transformation of Avalokitevara(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專門研究觀音信仰在漢地民間的傳播、發展和演變。有一年,我們在台灣一起參加一個有關觀音菩薩的國際佛教學術會議,由她來做主題報告。她講了一個她親身經歷的故事,告訴聽眾她自己是怎麽開始信仰和研究觀音菩薩的。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在1945年抗日戰爭結束之後,他們一家人要從武漢坐船回家,據說當時船票非常緊張,一家人苦苦等待了整整三個月才好不容易拿到了船票。當一家人在碼頭上等著要上船時,她的外婆突然毫無征兆地拒絕上船,並且堅持不讓家人上船。她的母親,按照於教授的話說——一位接受過「五四」運動洗禮的新青年——不以為意,堅持要上船,因為如果這次放棄登船,則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會再有船票了。然而,他們終究無法違忤老人十分堅定的意誌,最後一家人都沒有登上這艘輪船。讓人萬萬想不到的是,那艘輪船在離港不久就進入了日本人部署的雷區,它被不幸炸沈了,船上的人全部遇難,無一幸免,唯有他們一家卻逃過了這場劫難。後來,他們問外婆,當時為什麽堅持不讓大家上船呢?她的外婆——一位虔誠的觀世音菩薩的信徒——解釋說,她當時看見觀音菩薩顯現在長江之中,示意她不要上船。這件事情給於君方幼小的心靈以極大的震撼,從此她就對觀音菩薩生起了堅定不移的敬信,以至於後來她一輩子專心研究觀音菩薩。她搜集了中國民間所藏的各種【觀音寶卷】,對它們進行十分深入的研究,最後成了一個國際知名的觀音研究專家。她的專著也已被轉譯成漢語出版了,大家有興趣可以找來讀一讀。因為她有這樣一個十分特別的經歷,所以對觀音菩薩產生了堅定不移的信仰,而且這種信仰伴隨其一生。今天,很多人談起他/她為什麽對佛教生起信仰時,都會講出一些特殊的因緣,但是作為一位著名的大學教授,能在一個學術會議上把與她學術生涯密切相關的個人經歷講出來,這還是不多見的。在西方學術界,一般說來,作為一個佛教研究者,多半不應該是一位佛教的信徒,學者應該和他研究的物件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才能保證學術研究的客觀和中立。所以,你不應該把自己的信仰公然地告訴別人,於君方教授在學術會議上非常坦然地說了這件事情,我當時聽了之後深受觸動,覺得她這輩子是幸福的,不但一家人因為觀音菩薩而得救了,而且,她一輩子研究觀音,把個人根深蒂固的信仰和作為職業的學術生涯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這是何等的幸運!

於君方著【觀音:菩薩中國化的演變】那麽,為什麽觀音菩薩會如此受歡迎呢?不管在漢傳或者藏傳佛教裏面,觀音崇拜為何都如此流行呢?其實,這和我們整個大乘佛教的根本信仰是密切相關的。大乘是相對於小乘而言的,小乘法門,是以自我完善與自我解脫為宗旨的,其最高果位為阿羅漢果及辟支佛果。籠統地說,小乘就是強調人人都能經過修道而進入涅槃,你自己修行、自己覺悟,不一定要關心他人的利益和成就;而大乘則認為有情都具佛性,只要虔誠地信仰佛教,人人皆可成佛,而且你既可以智慧自解脫,也可以方便他解脫,即身成佛。大乘佛教同時還主張不僅要自度、自利,還要利他,要兼度他人。在我們今天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會把一些樂於助人、樂善好施的人稱為「活菩薩」,言下之意就是說他們就像是大乘佛教中所說的菩薩一樣,慈悲為懷、利益他者。菩薩思想和菩薩理想是大乘佛教思想和修行的最重要的特色。那麽,在大乘佛教中,究竟又是什麽樣的人才可以被稱為菩薩呢?菩薩或菩提薩埵,梵文作bodhisattva;bodhi意為「開悟」或 「覺醒」,而sattva 則指「存在」,連起來就是指「開悟了的存在」。大乘佛教中,菩薩指的是生發了菩提心的人,而菩提心(bodhicitta)指的是一種自發的要求覺悟和利他的願望和慈悲心,即發心願為利益一切有情眾生和佛法而覺悟成佛。大乘佛教的萬神殿裏有很多菩薩,而觀世音菩薩的特別之處在於,他是一位體現諸佛慈悲的菩薩,為了利益眾生,輪回不空,誓不成佛,就是說只要輪回裏還有眾生在受苦受難,他就一定留下來救度他們。在藏傳佛教中,行者要修本尊禪定也好,或者其他各種上師瑜伽和護法求修也好,首先要發菩提心,簡稱發心。今天人們常說要發心如何如何,這發心是指起意要做什麽事情,顯然早已經忘記「發心」這個詞本來是一個佛教裏面來的概念,專指發菩提心。我曾在黑水城出土漢文佛教文獻中見到一個「持誦心經要門」,其中有一個發心偈:「諸佛正法菩薩僧,直至菩提我歸依,我以施等諸善根,爲有情故願成佛。」後來我發現原來這是最早由阿底俠所傳,以後於藏傳佛教各教派都通用的一個幾乎是最著名的發心偈頌,不敢相信它這麽早就已經傳到了漢地的佛教信眾手中。

按照大乘佛教的說法,菩薩無處不在,他們就生活在我們中間,或許我們每個人身邊就有眾多菩薩,只是因為我們自己的根器不夠利,所以沒能發現他們、認識他們。菩薩是可以隨機應變的,所謂「隨機」是指「隨化機」,「化機」指的是一切有情眾生,即我們這些可以被調伏、被救度的眾生。菩薩隨著「化機」的需求,化現到我們這個世界來,這就是「隨機應變」,這不是投機取巧,而是一種善巧方便,其目的是對我們進行有針對性的救度。如果一名女孩子希望得到愛情,希望有個丈夫來保護她,菩薩可以化現為她的丈夫;如果有人特別希望做生意掙大錢,菩薩可以化現為「商主」來幫你做生意;有的村子上老是有各種各樣不好的事情發生,我們也可以祈請菩薩化現為村長來救度受苦的村民。這就是菩薩的隨機應變。每一個菩薩都有自己的特點、擅長和神通,比如觀音菩薩是慈悲的化身,文殊菩薩是智慧的化身,金剛手菩薩是力量的化身——我們以前講到過印藏佛教中的大成道者,其中很多也是菩薩化身,他們各自顯現諸多不同的神通,神通越大,救度有情的能力也隨之增大。大家知道觀音菩薩是慈悲的化身,他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與其他菩薩一樣,觀音菩薩已經達到了菩薩修行的最高境界,就是法雲地階位,也就是我們通常意義上所說的佛的果位——其智慧、神通與解脫均已達究竟,成為一切解脫智慧的源泉,一切想要求得解脫之法的眾生的守護者,以及六道眾生的救怙主。

那麽,與其他菩薩相比,觀音菩薩為什麽特別著名、特別受歡迎呢?這主要是因為他/她慈悲為懷、救苦救難的特質,因發願利樂有情而具足千手千眼。【大悲心陀羅尼經】(Mahākārunikacitta-dhāranī)中說:「若我當來,堪能利益、安樂一切眾生者,令我即時,身生千手、千眼具足。」信眾祈請觀世音菩薩救度的方法也非常簡單,就是一心稱頌觀世音菩薩名號,當你身處任何危難之中,不管什麽時候、什麽地方,你都可以透過呼喚觀世音菩薩的名號,祈求其顯現,並得其救助。所以,念誦觀世音菩薩名號是漢傳觀音菩薩信仰的最基本的方法。

說起觀世音的名字,梵文作Avalokitevara,最早出現在【金光明經】(Suvaraprabhāsa-sūtra)中,歷史上出現過幾種不同的譯法,竺法護(Dharmaraka)把它譯成「光世音」(bhālokita-svara),鳩摩羅什(Kumārajīva ,343-413)譯作「觀世音」「觀音」,而玄奘(602-644)在【大唐西域記】中批評了這兩種譯法,說「舊譯為‘光世音’或雲‘觀世音’,或‘觀世自在’,皆訛謬也」,他提出正確的譯法應該是「觀自在」。從現今常見的梵文形式Avalokitevara來看,我們很容易理解玄奘的譯法:Ava-動詞字首 「下」,-lokita-:動詞-lok-的過去分詞,即「註意、看、觀察」的意思,而-īvara-,即 「領主」「統治者」或 「主人」的意思。根據梵語音變規則,-lokita-和-īvara-組合時,a和ī發生元音二合,於是變成-evara。因此,Avalokitevara的意思是「俯視(世界)的主宰」,於是便有了「觀自在」的稱號 。顯然,人們很早就被這多種不同的譯法所困擾。唐代清涼澄觀法師(738-839)指出「觀自在菩薩」和「觀音菩薩」是不同的譯法,因為在梵文古本中就存在兩種不同的名稱。他的這一說法在1927年新疆出土的古抄本中得以證實,其中觀音菩薩的名字的書寫形式為 Avalokitasvara,其中「娑伐羅」(svara),意思為「聲音」,因此Ava-lokita-svara 可意譯為「觀音」。鳩摩羅什出生在龜茲(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庫車縣一帶),可以想見,他當時看到的「觀音菩薩」的名號很可能就出自這個版本的【金光明經】。「Avalokitevara」的藏文名字作sPyan ras gzigs dbang phyug,這種理解和玄奘的相同,sPyan是「眼睛」的意思,gzigs是「觀」,dbang phyug是「自在」,在書面語和口語中常常省略dbang phyug,僅說sPyan ras gzigs,或即可與「觀音」對應。

西夏文版的【金光明經】,十一到十三世紀。說了那麽多觀音菩薩名字的譯法和意義,其實在佛教修行裏,怎麽理解一個名號的字面意思常常並不很重要,而念對一個名字的發音卻很重要。舉例來說,很多咒語、陀羅尼,你可能不一定要去知道它具體是什麽意思,但你要念得通順,發音要正確,要不然佛菩薩很可能聽不見、聽不懂,沒法及時地聽到你的呼喊,不能及時地救度你離苦得樂。漢文大藏經裏面,尤其是密教部裏,保存了大量的、長篇的以漢字音譯的印度語陀羅尼經咒,今天即便是最嚴謹的佛教語文學家恐也無法完全將其準確地還原成梵語或者巴利語形式。但是,這並不妨礙僧人和信眾日常唱誦這些陀羅尼和經咒。例如,我們今天去很多漢地寺院都會聽到播放的【大悲咒】(Mahākaruā-dhāranī),甚至你在寺院的紀念品商店裏可以花錢買一個自動念佛機,可以在家裏隨時播放,並跟著唱誦。但是,大概沒有人會逐字逐句地去探究【大悲咒】到底是什麽意思。很多人問我「唵嘛呢叭咪吽」到底是什麽意思?通常我會直截了當地回答他們說,「你不用知道‘唵嘛呢叭咪吽’是什麽意思,把它念對、念正確就行了」。這並非是敷衍之舉,或者出於學者的傲慢,事實上對於「唵嘛呢叭咪吽」的準確意涵,學界目前也莫衷一是。從本質上來說,六字真言是一個咒語,需要在修行的時候念出來,把它發出聲音來。按照密教理論,聲音有它超凡的力量,例如像「唵」「啞」「吽」這樣的種子字,你並不需知道字面上它究竟是什麽意思,有的咒語本來其字面上就沒有意義,它就是一個音節。我有個朋友講【心經】(Prajāpāramita-hdayam Sūtra),與有次他開玩笑說很多人每天都在念【心經】,念得很帶勁,【心經】中有咒語,或者說【心經】本身就是一個大明咒,可很多人念的【心經】人家佛菩薩根本不可能聽懂,廣東人念是一種發音,北京人念是另一種發音,而拿給上海人念則更加不同了。我說希望佛各種方言的念誦他都能聽得懂,他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怎麽可能聽不懂呢?我們只要誠心地念就行了!這段對話當然有些許幽默和戲謔的成分在,但確實引起了一些思考——把咒語和陀羅尼的音聲念對比理解其字面的意思更重要。否則,如果你正好陷入苦難之中,卻偏偏念錯了菩薩聖號,觀音菩薩未必能尋聲赴感,使你離苦得樂,這不是太遺憾了嗎?在漢傳佛教當中,觀音崇拜和阿彌陀佛崇拜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故民間有「家家阿彌陀,戶戶觀世音」的說法。大家知道佛有三身(Trikāya):應身或化身(nirmānakāya,spru sku)、報身或受用身(sambhogakāya,long spyod rdzogs pa'i sku)、法身或自性身(dharmakāya,rdzogs sku)。法身是沒有色相和形狀的,它代表佛性;而報身則住在佛國極樂世界中,從來沒來過我們這個世界。如阿彌陀佛住於西方極樂世界,沒來過我們這個世界。來到我們這個世界的只有佛為度化眾生,而於世間示現的應身或曰化身佛——釋迦牟尼。而下一個化身佛應該是彌勒佛,眾生一直在祈願彌勒佛早點來到我們這個世界,但彌勒佛至今還沒來。觀音菩薩是阿彌陀佛在人間的化身,也是阿彌陀佛的弟子,藏文裏面說觀音是阿彌陀佛的心子(thugs sras),他頭頂上常帶有阿彌陀佛的形象。阿彌陀佛,梵文作Amitābha,意思是無量光佛,也叫無量壽佛(Amitāyus),是蓮花部諸佛之首,住在西方極樂世界(Sukhāvatī),那是佛教信徒在成佛、覺悟以後才能去的地方。按佛教義理來說,在我們這個世界只有班禪喇嘛是「活佛」,因為他是阿彌陀佛的轉世,其他轉世喇嘛雖然被稱為活佛,但他們都只是觀音菩薩的轉世,只能被稱為菩薩,而不能稱佛。歷史上出現的第一個班禪喇嘛是四世班禪喇嘛羅桑卻吉堅贊(Blo bzang Chos kyi rgyal mtshan,1567-1662),他是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Ngag dbang Blo bzang rgya mtsho,1617-1682)的老師,達賴喇嘛要封他的老師當轉世喇嘛,因為他自己是觀音菩薩,他的老師就必須是阿彌陀佛。所以,西藏的所有轉世活佛中,只有班禪喇嘛才是佛,是阿彌陀佛,其他的活佛都是觀音菩薩的轉世。其實,即使是班禪喇嘛,我們也同樣可以把他看成是觀音的化身,因為觀音本來也就是阿彌陀佛於世間的化身。阿彌陀佛與有關長壽、延命、遮止非時之死、臨終往生的儀軌相關。【無量壽經】(Aparimitāyus-sūtra)和【觀無量壽經】(Amitāyurdhyāna-sūtra)中說,人在壽終之時由阿彌陀佛及其左右脅侍觀世音菩薩和大勢至菩薩接引而進入西方極樂凈土。在大英博物館裏面有一個【佛說續命經】(Stein Painting 229),延壽是阿彌陀佛信仰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在敦煌出土的古藏文文獻裏出現了大量的【無量壽經】的抄本,這說明阿彌陀佛不管是在漢地,還是藏地都是十分流行的信仰和修法。

敦煌本【佛說續命經】在中原漢地,觀世音菩薩崇拜最重要的教法依據來源是【妙法蓮華經】中第二十五章 「普門品」,它詳細介紹了觀世音菩薩名稱的由來、其大慈大悲的情懷,誠心稱念觀世音菩薩聖號的功德和效用,以及觀世音菩薩隨緣化現、度脫眾生的不可思議的神通。這一章也可作為【觀音經】單獨流傳,非常受歡迎。在此我們不妨選錄「普門品」中的一節,來說明漢地觀音崇拜的內涵:爾時,無盡意菩薩,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合掌向佛,而作是言:「世尊,觀世音菩薩,以何因緣,名觀世音?」佛告無盡意菩薩:「善男子,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入大火,火不能燒,由是菩薩威神力故。若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即得淺處。若有百千萬億眾生,為求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珊瑚、琥珀、真珠等寶,入於大海,假使黑風吹其船舫,飄墮羅剎鬼國,其中若有乃至一人,稱觀世音菩薩名者,是諸人等皆得解脫羅剎之難。以是因緣,名觀世音。若復有人,臨當被害,稱觀世音菩薩名者,彼所執刀杖尋段段壞,而得解脫。

顯而易見,這一段落的基本內容就是說你在經歷苦難、遭遇危險的時候,只要稱頌觀音菩薩的聖號,就可以化險為夷、離苦得樂,是故漢傳佛教中觀音崇拜的基本方法就是念誦他的名號。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藏傳佛教以觀世音為中心的修法和儀軌不勝列舉。敦煌寫本裏面就已經出現了很多觀音菩薩的密教修法,而且觀音菩薩的形象也是多種多樣的,其咒語也不止六字真言一種,像這樣的以觀音菩薩為本尊的修法文本在黑水城出土文獻中也有很多,對此我們將在下面詳細討論。

明代【妙法蓮華經】刻本,鎮江博物館藏。盛唐以後,隨著佛教本土化,觀音形象隨之也逐漸本土化,甚至性別也由男性變為女性,出現了送子觀音等形象,即懷抱著嬰兒的女身觀音。於君方早就指出過在漢地民間送子觀音非常流行。那麽,送子觀音的淵源在哪裏呢?這又得說到「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的一段文字,它是這麽說的:觀世音菩薩有如是等大威神力,多所饒益,是故眾生常應心念。若有女人,設欲求男,禮拜供養觀世音菩薩,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設欲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宿殖德本,眾人愛敬。

這一段是針對有生育需求的女性信眾們說的,只要她們禮敬觀世音菩薩,求男求女,皆會隨他們所願。民間出現了多種男女信眾頌【觀音經】,向觀音菩薩祈求繼嗣,如願得子的傳說。觀音菩薩崇拜很早就與祈求婦女生育聯系在一起,觀音還被賦予了保育生育的功能。在敦煌文獻中,我們發現了梵漢雙語的【觀音菩薩救產難陀羅尼】(Pelliot Sanscrit 8),供婦女佩戴,以保證其生育順利。

如前所說,【妙法蓮華經】的「普門品」是漢傳觀音菩薩崇拜的根本經典,其中講述了觀世音以種種神通方便救度眾生的故事,強調一心稱頌觀世音名號的重要性;而【華嚴經】的「入法界品」則將補特伽洛山視為觀音菩薩的道場;【無量壽經】和【觀無量壽經】則把觀世音菩薩與大勢至菩薩作為無量壽佛的脅侍菩薩,塑造出了「西方三聖」形象。從上述大乘佛教經典出現的年代及其它們在漢地的傳譯情況可以看出:觀音菩薩信仰是隨著公元一世紀大乘佛教菩薩道在印度的興起而興起的,在公元五世紀左右發展完善。漢傳佛教主要是繼承了印度佛教對於觀音經典的說教,以觀音菩薩的神通方便、救度故事來宣講大乘菩薩信仰的基本教義,尚未呈現出藏傳佛教觀音崇拜之十分明顯的密教化特色。

送子觀音,明代卷軸畫,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在藏傳佛教中,觀音菩薩崇拜顯然比它在漢傳佛教中更加普遍,對於信眾的日常生活也更加重要,其內容也更加豐富多彩。我們不妨先從著名的六字真言,即「唵嘛呢叭咪吽」說起。好幾年前,有位佛教界的朋友請我去看黃曉明主演的電影【大唐玄奘】,既盛情難卻,也有意想了解一下玄奘法師在今人心目中的形象,不料當電影的主題音樂響起,我就覺得有點坐不住了。電影主題曲唱的就是「唵嘛呢叭咪吽」,可在玄奘生活的那個年代怎麽可能出現這六字真言呢?六字真言是在敦煌時期,應該是在十世紀的藏文文獻裏面才出現的。和觀音崇拜相關的陀羅尼、咒語和真言在敦煌古藏文獻中至少出現了三種,六字真言僅是其中之一,當時它顯然尚未像後來那樣占有壓倒性的優勢。它是從十一到十二世紀才在藏地開始流行起來的。無疑,在玄奘的時代根本不可能有「唵嘛呢叭咪吽」的出現。這次難得的看電影的經歷,給我留下了兩個極深的印象,一個印象是這部電影的歷史顧問極不專業,他絕不應該犯這樣低階的錯誤的,另一個印象是「唵嘛呢叭咪吽」在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實在是太流行了,它已經成了佛教的一個極有影響力的象征符號,所以,電影工作者也會把它拿去給漢傳佛教大師玄奘的故事作主題曲了。多年前,我的一位學生曾專門研究敦煌出土的與觀音崇拜相關的文獻,其中的漢文文本很多,藏文文本也不少。觀音菩薩崇拜在敦煌地區流行應該從九世紀以後就開始了。敦煌藏文本中保存了大量的與觀音崇拜相關的多種型別的文本,如大乘經、陀羅尼、成就法和贊頌等,其中也有從漢文轉譯成藏文的文獻,例如【觀音菩薩一百零八聖號】(sPyan ras gzigs dbang phyug gi mtshan brgya rtsa brgyad pa,PT 381)。同時,敦煌藏文文獻中也出現了多種觀音密教形象,例如不空絹索觀音(Amoghapāa)、如意輪觀音(Cintāmai-cakra)、千手千眼觀音(Sahasrabhuja-sahasranetra)等。從寫本的裝訂形式來看,相當一部份是人員攜行式的經折和小冊子;從內容上看,大多數是為人治病、消災和主持葬禮的短篇儀軌,以及短篇的贊頌和成就法合集,反映出了當時敦煌地區觀音信仰於民間的廣泛流行。這時的藏傳佛教的觀音信仰已經呈現出了向密教化轉變的趨勢。

敦煌藏文本觀音菩薩陀羅尼如前所述,在敦煌藏文文獻中出現的觀音崇拜的咒語和口訣至少有三種,而六字真言只是其中一種。如果說「南無阿彌陀佛」不能完全算是一個咒語,而更是一種供養、祈禱和贊頌的話,那麽,「唵嘛呢叭咪吽」則是一個典型的真言、咒語,它是專門用來召喚觀音菩薩的。西方不少藏傳佛教研究者曾花大力氣研究「唵嘛呢叭咪吽」這六字真言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們一般認為「唵」和「吽」只是語氣詞,沒有實際的意義,而主要分歧則在對「嘛呢叭咪」的理解上。嘛呢(Mai)意為珍寶,叭咪(Padme)意為蓮花;「嘛呢叭咪」按照梵文方位格語法,意思可以是「珍寶在蓮花上」,所以對這句咒語可以作這樣的理解:「唵!珍寶在蓮花上!吽!」小唐納·羅培茲(Donald S. Lopez Jr.)教授認為,六字真言可譯為「妙哉蓮花」,還有學者提出「嘛呢叭咪」是觀世音菩薩的稱謂,可以理解作「持有珍寶蓮花者」,故全句應作「向持有珍寶蓮花的聖者敬禮祈請!摧破煩惱!」還有學者給六字真言以一種純粹密教的解讀,說蓮花代表女陰、珍寶象征男根,故它的意思是男女、陰陽和合。這純粹是一種有意的誤解,我們在藏傳佛教裏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說法,金剛和蓮花才可以成對作為男女和陰陽的比喻,但是珍寶和蓮花則從來沒有。六字真言在藏地的流行與【佛說大乘莊嚴寶王經】(Kāraavyūha Sūtra)在藏地的轉譯和傳播有關。【寶王經】視六字真言為觀音崇拜最重要的陀羅尼,詳細講述了念誦六字真言的功德。【寶王經】藏文譯本的標題名為’Phags pa za ma tog bkod pa zhes bya ba theg pa chen po’i mdo(P 0784,D 0116)。根據西藏佛教史,【寶王經】是在拉妥妥日年贊時期降落在雍布拉康頂上的神秘寶物中的一種,但這只是傳說,它的藏文轉譯應該是相對比較晚才出現的。【寶王經】也曾被轉譯為漢文,這當然更晚,它是宋代著名的譯師天息災,又名法賢(Devaāntika,-1000年)轉譯的。天息災是北印度迦濕彌羅國僧人,是惹爛馱啰國(Jalandhara)密林寺三藏明教大師。北宋太平興國五年(公元980年),天息災與施護一同攜梵本佛經至汴京,受宋太宗召見並賜紫衣。太宗有意恢復譯經事業,故賜天息災為明教大師,在汴京太平興國寺西建立譯經院,令他與施護、法天等人隱居於此,轉譯佛經。這是漢地佛經轉譯史上一個重要的篇章。由於漢地佛經的轉譯已經中斷了很長時間,宋初從印度和西域招來很多有名的大譯師,給他們非常豐厚的利益供養,這些譯師們轉譯了很多佛經,其中不少經典是密教的很重要的文獻。可是,這些經典於後世佛教所起的作用很小,因為宋代譯經的品質很成問題。我研究過的藏傳密教中的幾部最重要的無上瑜伽部的經典,如【喜金剛本續】(Hevajratantra)和【密集本續】(Guhyasamājatantra)等,它們都曾被譯成了漢文,可是如果沒有梵文本和藏文本做參照,今天我們根本無法讀懂這些譯本。有人認為造成這些宋譯密教文本出現這類問題的原因,很可能是漢地的皇帝或者漢傳佛教徒不願意看到經典中有很多密教元素,特別是出現與男女雙修相關的內容,所以故意把它們都刪除掉了。但是,對照與其相應的梵文本或者藏文本即可發現,這一定不是因為迫於外界壓力而刻意刪改以致文本晦澀難懂,而是譯師們在轉譯的時候或就根本沒看懂原文的意思,再加上他們本身的梵文和漢語水平都很有限,不具備鳩摩羅什和玄奘等大譯師所具備的天才的譯經能力。漢傳佛教發展到宋代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宋代轉譯的這些佛經,在中國佛教史上影響比較小,包括這一部【寶王經】。當然,比較而言,漢文【寶王經】的轉譯品質還算是比較好的。於此我們不妨摘引【寶王經】中有關六字真言的一個段落,以說明念誦六字真言可以達到什麽樣的福報和功德:

有六字大明陀羅尼難得值遇, 若有人能稱念其名, 當得生彼毛孔之中, 不受沈淪。出一毛孔而復往詣入一毛孔, 於彼而住, 乃至當證圓寂之地。時除蓋障菩薩白世尊言: 世尊, 今此六字大明陀羅尼, 為從何處而得耶? 佛告善男子, 此六字大明陀羅尼難得值遇, 至於如來而亦不知所得之處。因位菩薩雲何而能知得處耶? 除蓋障菩薩白世尊言: 如是陀羅尼, 今佛如來應正等覺, 雲何而不知耶? 佛告善男子: 此六字大明陀羅尼, 是觀自在菩薩摩訶薩微妙本心, 若有知是微妙,本心即知解脫。

善男子! 觀自在菩薩, 身毛孔中俱胝數如來, 止息已, 讚歎是人言: 善哉! 善哉! 善男子,汝能得是如意摩尼之寶, 汝七代種族皆當得其解脫。善男子, 彼持明人, 於其腹中所有諸蟲, 當得不退轉菩薩之位。

若復有人以此六字大明陀羅尼, 身中項上戴持者, 善男子, 若有得見是戴持之人, 則同見於金剛之身, 又如見於舍利窣堵波, 又如見於如來,又如見於具一俱胝智慧者。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而能依法念此六字大明陀羅尼,是人而得無盡辯才,得清淨智聚,得大慈悲。如是之人,日日得具六菠蘿蜜多圓滿功德,是人得天轉輪灌頂。是人於其口中所出之氣,觸他人身,所觸之人,發起慈心,離諸瞋毒,當得不退轉菩薩,速疾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若此戴持之人,以手觸於餘人之身,蒙所觸者,是人速得菩薩之位。若是戴持之人,見其男子、女人、童男、童女,乃至異類諸有情身,如是得所見者,悉皆速得菩薩之位。如是之人,而永不受生老病死苦、愛別離苦,而得不可思議相應。念誦今此六字大明陀羅尼,作如是說。

六字真言六字真言,有時也被稱為六字大明咒,或六字大明陀羅尼。從以上對【寶王經】的摘引中,我們讀到「此六字大明陀羅尼, 是觀自在菩薩摩訶薩微妙本心,若有知是微妙,本心即知解脫」,簡單地說,六字真言就是觀音信仰的核心,如果掌握了六字真言,行者就能夠得到解脫,六字真言對於觀音信仰確實具有無與倫比的重要性。「善男子! 彼持明人, 於其腹中所有諸蟲, 當得不退轉菩薩之位。」持六字真言的信眾,不僅其家族七代可以得到解脫,就連其腹中的蟲子也可以成就菩薩的果位!【寶王經】中還提到佩戴六字真言的功德,「若復有人以此六字大明陀羅尼, 身中項上戴持者, 善男子, 若有得見是戴持之人, 則同見於金剛之身, 又如見於舍利窣堵波, 又如見於如來, 又如見於具一俱胝智慧者。」「若此戴持之人, 以手觸於餘人之身, 蒙所觸者, 是人速得菩薩之位」,連觸摸了佩戴六字真言之人的身體,也可以獲得菩薩之位!今天我們在寺院的紀念品商店裏很容易就買到六字真言的紀念品,如手鏈、項鏈或者鑰匙扣等,可見這些裝飾品並非完全是現代旅遊業發展之後的新事物,而是新瓶裝舊酒,是【寶王經】中就已經記述過的行為,是觀音崇拜的重要內容。講到這裏我們或可以說,六字真言的功能和作用應該至少有兩個,一個是上面所說的召喚觀音菩薩,你只要念誦「唵嘛呢叭咪吽」,觀音菩薩就能聽到,並即刻顯現和救度;另一個是「唵嘛呢叭咪吽」這六字對應的正好是六道輪回,六字和六道一一對應,如謂:「唵能普化諸天眾,嘛字遍度於人間,呢者能滅修羅眾,叭字善除畜生苦,咪字能濟餓鬼道,吽字摧滅地獄苦。」所以,「唵嘛呢叭咪吽」對應的是六道輪回,讓眾生念誦六字真言,就是要依此把六道之門關上,所謂遮止六道,這樣行者死後就不會再進入六道輪回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功能,它是一種密教修法。當然,對六字真言的功能還有其他不同的解釋,如說六字真言對應五佛,或者與六種不同的成就相應等,但是我相信六字真言最重要的功能就是遮止六道。

值得強調的是,雖然【寶王經】在宋代已經被轉譯成漢文,但是六字真言在漢傳佛教裏並沒有像在藏傳佛教裏那樣流行。漢地現在念誦六字真言,是晚近從藏傳佛教中引進來的。【妙法蓮華經】依然是漢傳佛教中觀音信仰最根本的經典,而【寶王經】是宣揚六字真言功德的最重要文獻,它跟【妙法蓮華經】中的「一心稱名觀世音」的修法是不一樣的,【妙法蓮華經】是說你有什麽苦難,你必須去呼喚觀音菩薩,而觀音菩薩千手千眼、大慈大悲,所以不管你遭遇怎樣的艱難困苦,他都可以來救你。漢地並沒有像藏地一樣出現那麽普遍的六字真言崇拜,漢地的觀音崇拜沒有被納入密教修行系統,並賦予其密教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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