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兆言在上海書展活動現場。幾年前,作家葉兆言搬到長江邊上居住。從高層住宅的窗戶望出去,長江在他所在的地方拐了一個彎,突然由西轉向了南。因為作息的緣故,如今的葉兆言每天幾乎天不亮就開始寫作,一寫就是好幾個小時。晨霧裏的長江一點點清晰起來,江邊的行人來來回回,葉兆言在這種重復的景象裏想到了歷史:逝者如斯,歷史像江水一樣瞬息而過,又似曾相識。正是在江邊定居的日子裏,葉兆言完成了長篇小說【儀鳳之門】,故事以南京城的北大門儀鳳門為原點發散出去,將南京近現代的歷史融會於以楊逵男主角為首的命運浮沈之中。最近,葉兆言帶著新書參加了上海書展,並接受了澎湃新聞的專訪。在此之前,他完成了非虛構的【南京傳】,還陸續創作了多部短篇小說。

長篇小說【儀鳳之門】書封。「寫作應該‘一意孤行,千方百計’。」葉兆言說道,出於強烈的寫作欲望,他像是自己選擇進入了一條漫長而黑暗的隧道,一旦開始便沒有回頭路可以走,而為了把東西寫好,他又要來回打磨,那些看似洋洋灑灑一氣呵成的段落,其實刪改了好多遍。在寫【南京傳】時,葉兆言搜集了大量原始材料,進行了嚴格的考證。這些工作給他創作【儀鳳之門】帶來了一點便利,在交代小說背景時,「就像是在做軟包裝,要拿東西的話特別容易。」他認為虛構和非虛構寫作完全遵循不同的規則,「好的小說要寫出歷史、人性的共同的東西。」
小說的開頭就飄著一股江水的潮濕味道。雨季剛過,雜貨店裏的手搖唱機反復放著京劇老生唱腔。主人公楊逵、水根和馮亦雄拉著黃包車,到下關碼頭去尋生意。當時的南京城正在籌備南洋勸業會,城市的發展和政權的更叠同時發生。在三個人往碼頭的路上,那一段歷史的序幕拉開了,他們的命運也被拉開了,並且在後來的幾十年中漸行漸遠。在葉兆言的眼中,歷史和個人的命運是互文的,他相信不同時代歷史的相似性,又在這種相似性裏,找到了個體之間的共鳴。就像從他眼前流過的長江,既是此刻,也是過去的每一刻。

葉兆言 上海書展活動現場歷史如長江水澎湃新聞:小說裏有很多場景發生在長江邊,你在寫作時也是住在長江邊。長江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
葉兆言:我住在江邊,35樓,每天能在窗邊看到長江滾滾而來,看不到盡頭。江水是流動的,你可以產生孔子那樣的想法,覺得「逝者如斯夫」,時間就這樣流過去了;你也可以像蘇軾在【前赤壁賦】裏寫的那樣: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
我在寫作的時候心裏是有歷史的。歷史一直在變,可能意味著它一直沒有變。從大概一百年前到今天,一方面歷史是變化的,一方面你又覺得它其實沒有變化,在變與不變之間,我覺得歷史感就是這樣的一種關系。長江會讓我產生非常強烈的這種感覺。我寫作時是要取一個角度,是取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還是取每一個時代都是一樣的。這部小說裏這兩方面都有。
我特別強調長江性。南京是一個江邊的城市,就像上海是一個海邊城市。但其實你要知道,城市如果真的在海邊,是不適合生存的。因為海水的變化很大,江也是。長江水位比較低的時候大約2公尺,高的時候可能有10公尺多,你想象一下這樣的空間,中間有接近8公尺的水位差,江邊如果沒有很好的現代化管理,它是不適宜人居住的。所以南京是長江邊的城市,但大家更願意說它是以秦淮河為中心,因為秦淮河兩邊更適合生存。
但是我們也知道,城市如果要發展,需要更多的空間。像上海歷史上有一段時間以蘇州河為中心,到後來意識到,如果不發展浦東,不開發黃浦江兩岸的話,城市就起不來了。南京和長江也是這樣。我在【儀鳳之門】裏寫的就是南京的這一段歷史,它代表了城市現代化的一段行程。

五卷本【葉兆言短篇小說編年】 2022年出版澎湃新聞:整個故事聚焦於晚清到民國的南京,在此之前,你出版了非虛構的【南京傳】,這兩者之間有怎樣的聯系?為什麽在這部長篇小說裏選擇了這個時期的歷史?葉兆言:寫完【南京傳】以後再寫這部小說,寫到歷史的部份我就更得心應手。在時間上我不完全是有意為之,有一個原因,是我之前出了「秦淮三部曲」,每個故事發生的時間段都不一樣,恰恰【儀鳳之門】裏的這一段歷史和時間之前是沒有寫到的,所以我把故事的時間設定到這一段。
小說裏有一個關鍵的時間點是1907年。當時不只是革命黨人要推翻清朝,所有人都在想世界要變了。小說裏寫了當時的南洋勸業會,它相當於世博會、奧運會,對於一個城市來說是發生變化的重要契機。南洋勸業會在當時是特別壯觀的事情,我的祖父葉聖陶、茅盾、魯迅都去過。魯迅是帶了自己的一批學生去,想讓他們到那裏接受現代化教育;我祖父是在念中學,當時老師覺得要讓孩子拓展眼光,就去看南洋勸業會。我小說的故事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
澎湃新聞:從標題開始,整部小說涉及大量的史實以及真實的歷史人物(比如劉鴻生、南韓均、還有芥川龍之介),包括他們和虛構人物之間的交往。你在小說的創作談裏說到「靠真實取勝的小說,在虛構的文學中,當然要真實,要有非常紮實的真實,然而一部好的小說,真實又往往可以忽略不計。」你認為小說的創造性、虛構性和真實性之間有怎樣的關系?
葉兆言:芥川當年在南京城看到大片荒地,勸人趁便宜趕緊買下來,這個話是他真實說過的。我覺得小說重要的不是真實性,而是要讓人感受到真實,好像是有那麽回事。南京儀鳳門當然是確切存在的,但關鍵的是我在這個「門」裏找到了各種形象,所以其實儀鳳門是否存在不重要了,我編一個「儀鳳門」,如果故事能夠成立就可以。
我想寫一個過去歷史中的現代化故事,這是我最初的動機,有了這個動機,我把故事放在上海,放在鎮江,放在廬山,都是可以成立的。只是放在南京,我更順手一點。
寫作總是需要一塊郵票大小的地方
澎湃新聞:【儀鳳之門】裏有很多昔日南京的地方,像長江邊上的破屋、驢子巷、大馬路、「安樂居」素菜館等,都是有史可查的,除了寫【南京傳】時候的基礎,你在寫作時是怎樣進行查閱和探訪的?
葉兆言:這個和我的閱讀有關系。我讀研究生的時候沒有當代文學這門課,那時候我讀的是現代文學,我的老師就說你要去看那些原始材料。所以我對南京最早的了解是透過【申報】,【申報】在上海,但是老板史量才是南京人。我對於辛亥革命、五四時期的印象最早都是【申報】給我的,教科書給我的是另外一種東西,而【申報】上是活生生的當時的歷史。我在小說裏寫到這些歷史,很多就是從報紙上看來的,那種感覺會很真實。
澎湃新聞:你之前也發表過自己對於南京城墻保護的觀點,這部小說裏寫了不少城墻的歷史和變遷,是否和你的這些態度有關?
葉兆言:我一直以為城墻可以保護現狀,不管它們是否在戰爭中被破壞過。這樣你走到一段城墻面前,會有一種滄桑感,仿佛行走在歷史中間。但是有一段時間主張把城墻都修好,人可以騎電瓶車在上面遊覽,我覺得這很可惜。好在現在這種修城墻已經停下來了,以保護為主。
澎湃新聞:很多人說你是專門寫南京的作家,但其實你想寫的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故事?地域性和你的寫作有怎樣的關系?
葉兆言:從南京的故事,可以折射到上海、甚至巴黎紐約的城市現代化。我在小說裏也寫了,中國的第一條官家出錢修築的現代化公路「江寧大馬路」誕生在南京,中國的第一條城市軌域交通也在南京。南京這個城市有一個很大的特點:晚清時代幾乎所有的重要人物——比如李鴻章、曾國藩、左宗棠——都在南京做過官差,當時的兩江總督(管理的地方)包含今天的上海、江蘇、安徽和江西,他們是決心要把這個地方做好,南京這個城市當時是相當於一個樣板計畫的。我小說的故事就在這裏展開。
我並不想被當成一個地方主義作家,但是就像福克納說的,寫作總是需要一塊郵票大小的地方,要有自己的一塊土地。就好像我坐在凳子上和你說話,這是哪張凳子不重要,但是總得有塊凳子。我的這張「凳子」就是南京,王安憶的可能就是上海。你當然可以虛構一個地方,但是不管怎麽說,你不可能懸在半空,總得有時間,有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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