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開賽前兩周,愛迪達的朋友說給我寄最新款的球衣。他們往年都給我寄,也知道我從小踢足球,是老德國隊球迷。小夥子在微信上問我:楊老師,還是德國隊的吧?
我回他:今年改了。我要阿根廷的,再給我兒子也寄一件。
我聽說,這是梅西的最後一屆世界杯賽。阿根廷又是奪冠大熱,起碼比德國隊熱。
但對於一個逐漸遠離足球的籃球評論員來說,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我發小老趙去世之後的第一屆世界杯。不知道他在那邊會不會看球。
老趙,我寫過。我的發小和足球隊隊友。我是守門員,他是前鋒。染一頭金發,踢法酷似德國金色轟炸機庫林斯曼,但是熱愛馬拉度納和阿根廷隊。他是前年夏天腦梗去世的。老趙從小就是我們這幫同學的召集人,唱歌,吃飯,喝酒,都是他攢局。他沒了之後,我們其他人再沒聚過,甚至電話也很少打。直到這屆世界杯來了,也沒人呼我一起看球。當然,呼我也沒用。全北京已經沒有能吃飯喝酒看球的地兒了。
我想起上屆世界杯時,老趙他們在KTV弄了包廂,叫我一塊兒去看球。我忘了是哪一場了。反正我們只是還喜歡聊小時候那些嗑兒。我從06年席丹頭撞馬特拉齊之後,每屆世界杯都看不了幾場了。老趙是做大生意的,手裏有兩家4S店。他只看阿根廷的球。他最熱衷的話題,無非就是:你那馬特烏斯,比馬拉度納差遠了。
你那XXX,反正比馬拉度納差遠了。
那梅西呢?我問他。
老趙前言不搭後語:比馬拉度納差遠了。但是他要能拿一屆世界杯,他就跟馬拉度納差不多。

我一直把世人與馬拉度納的對比,世人與梅西的對比,看作是對兩個物種的研究。我從小愛看德國隊,因為我從小看德國足球。5歲那年,我爸不讓我看鐵臂阿童木,用兩個大嘴巴脅迫我看了82年世界杯德國法國的準決賽。魯梅奈格在延長賽1比3落後的逆境下為德國隊連下兩城,然後點球淘汰法國隊。從那時起,我就是德國隊球迷了。我喜歡嚴謹,精確,堅韌這些人世間通常去鼓勵你具備的品質。我覺得那就是德國足球的寫照。而馬拉度納不是。梅西和他差不多。
馬拉度納是神魔,有席卷人間的魔力和感染力,梅西像魔戒裏的那種精靈。他們的技術和藝術,不屬於人類。在世界足球因為歐洲一體化,全球一體化趨於大同,連南美的厄瓜多爾都能拉出來幾個英超和土超的運動員,打得節奏飛快,雷厲風行——大多數球隊脫了球衣就已經看不出來他們的出處之前,德國足球和阿根廷足球基本代表了你對人生態度的兩種認知:相信凡人的努力和紀律,還是相信天才。前一種,往往從小苦大仇深;後一種,就活得任意所致,行雲流水。起碼,他想活成那樣。

老趙對天才的癡迷顯而易見。就像他相信,他什麽生意都能做好。即便虧了,那也是天才偶然沒弄好。他只活了43歲,但他是我們從小那群發小裏最快樂的人。
在對天才的贊美上,老趙不認為需要什麽語言藝術。只要像阿根廷人那樣跳著腳高喊就行了。我們這幾個發小,有幹證券的,有幹基金的,只有我是幹傳媒的。另一個發小老王每天琢磨怎麽掙錢的事兒。他曾經把我拉到一邊問:你看我開個抖音能不能賺錢?我說不能。老王又問:那你抖音那麽多粉絲,為什麽你不帶貨直播賺錢?我說你沒聽說過男人的購買力排在婦女,兒童和狗後面嗎?
老趙不愛聽這些,他說俗,你們說這忒俗。他也不喜歡聽現在的足球解說。人家說得再好,他也不愛聽。他認為他們說得過於委婉。哪怕像最近被編成了語錄的徐陽同誌那麽說,梅西只要沒打進就是「把球留在世界杯上」,老趙也一定會覺得太委婉。他會拍著桌子說:說那麽多幹嘛?都特麽比梅西差遠了。
四年前,他問過我:老楊,你能不能說回足球?你老說你那破籃球幹什麽?你要說你能不能像我這麽說:都比阿根廷差遠了!
當卡達世界杯來臨時,這一切的記憶向我襲來。2020年年底,馬拉度納去世時,我寫過一篇推播,老趙又能看馬拉度納踢球了。那現在,我就再寫一篇推播,願老趙能和馬拉度納一起看阿根廷的球。哪怕馬拉度納坐的是天堂的包廂,老趙坐看台也行。當阿根廷像1990年揭幕戰輸給米拉大叔的喀麥隆一樣,首戰竟然1比2敗在沙烏地手中,起碼他們能一起罵街。
實話實說,我這些年不怎麽看足球,不認識多少現在阿根廷的球員了。開啟電視一看,我有點兒迷茫,怎麽全是小矮人。後場五個人,一大四小三後衛。轉念一想,他們最偉大的兩個名字,原本也是小矮人。我當年練守門員的時候,最愛蓬皮多受傷之後換上來的撲點球專家戈耶切亞,我愛看像風一樣的卡尼吉亞、獅子一般的巴蒂斯圖塔。他們要是能跟馬拉度納和梅西一起踢就好了。
梅西的第五屆世界杯,我經歷的第11屆世界杯。這回我是阿根廷球迷,不管他們能踢到哪裏。
5歲的楊核桃問我:爸爸,為什麽我們穿阿根廷的球衣?
因為好看,管他輸贏,穿上就覺得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