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該追上我的,這是個錯誤」
在一座幹裂的山谷中,圓滾滾的一團火球,正驚訝地望著身前的誇父。它那密布火苗的外表上,正幻化出了一雙瞪大的眼睛,看上去頗有些滑稽。
「這裏是哪裏?」誇父彎下腰擦拭掉嘴角的血,他實在累的不行了,這一路上他喝幹了太多條河流。
「這裏啊,這裏叫火谷,是我居住的地方」
誇父環視四周,這座山谷似乎因為紅日的高溫而飽受折磨,無數的巖石早已風化,地面上到處都是深深的溝壑。
「你應該跟我走了,我追上了你,現在我要把你帶回去,交給人們」
「我說了,你不該追上我的,這是一個錯誤」
「為什麽」
「你會死的,你已經透支了一切,你見到我了,但你再把我帶回去的話,你會被活活渴死的」
誇父楞住了,但隨之便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的體型龐大無比,這一笑竟讓四周地動山搖。
他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以至於不得不拿手去擦拭眼角,「你覺得我怕死嗎?」
紅色的火球忽然陷入了沈默,它停在半空中不再飄動,宛如靜止的死物。它像是在思考著什麽,又像是在回憶。
這是很奇怪的感覺對於誇父來說,在這種非人的事物上感知到人的情緒。
「那你把我帶回去吧」紅色的火球再度開口,它忽然溫順地落在了誇父的肩膀上,此時它所四散的溫度已不再暴虐,反而讓誇父的身子有了股暖暖的感覺。
這一幕讓誇父欣喜若狂,多少時間裏他曾瘋狂奔跑,他付出了一切,就是為了此刻正落在他肩膀上的東西。
這是太陽,人們有救了。
誇父強忍住體內的疲憊,他已能感受到那些經脈中絕大多數已經崩斷,但他很興奮,他並不害怕死亡。
可來時的路已經不能走了,那一路上都已被巨大的力量所震爛,在和肩膀上的火球商量了一下後,太陽告訴他還有一條小路,從未有人知道,在火谷的後面。
誇父踏上了這條路,這裏確實荒無人煙,雜亂的草木把路的痕跡都遮掩住了。
可這些厚厚的野草上,竟然有著一處又一處踩踏的痕跡。那是一個又一個巨大的腳印,赫然立在這片空曠的天空下。
難道曾經還有什麽神靈來過這裏嗎,誇父心中想著。
這裏離他的國家還有很遠,但他的心早已飄向了遠方,他巨大的頭顱中正在臆想那些幸福的畫面,當人們擁有了太陽,人們不必再被暴曬,人們不必再擔心農作,人們甚至可以有舒適的休息。
從此白天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
天吶,這是多麽幸福的生活,在那些更遠古的統治者之中,從未出現過如此自由和快樂的生活。
想到這裏,誇父忍不住開始奔跑,他的腳步越來越快,直到巨大的響動聲開始響徹天地,那些藏在陰影處的鬼魅聽到了聲響,它們四處逃竄,只因有一個人帶著太陽而來。
雲在身邊流動,風在呼喊,誇父的體內在燃燒著,他的胸膛發出砰砰砰的巨響。
終於,他攀上了最後一座高山,他站在山頂上,俯瞰著遠方的國家,那裏居住著無數的人。曾經多少個日夜,他以神的姿態觀望著一切悲苦,他曾經只是個旁觀者。
那些悄然死去的人,並不知道他的存在。
可再也不會了,在漫長的奔跑後,他帶來了可以改變一切的事物。
只要再走完下面的山谷就好了,只要走過去就好了。
誇父帶著太陽,他的身上的獸皮早已碎裂,渾身都在向外滲著鮮血。它赤身裸體地走進這片山谷中,那些鋒利的木刺和草鋸,在不停地摧殘著他的身體。
就快要到了,馬上就要到了。
可隨著胸膛中那巨響的停滯,誇父猛地跪在了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到時候了,這具身體已經到達了他的極限,他再也無法往前多走一步了。
他太渴了,那軀體中的五臟六腑早已幹枯,肩膀上的太陽奪走了他最後的一點水分。
誇父重重地摔到在地上,他側著頭,望著那樹木深處的一抹光,那是家的方向。鮮血止不住地從他嘴角流出,可他心中的憤怒卻已快要燃燒一切。
為什麽,付出了那麽多得到的幸福,難道就要這樣倒在這裏嗎。
誇父在最後一刻迸發出了驚人的生命力,他的勇氣和憤怒讓九天之上的神靈都驚恐不已。他發出了一聲怒吼,然後用雙臂將肩膀上的火球,重重地拋向了遠方。
終於,一切終於能夠得到改變了,誇父微笑著閉上眼。
「你能看到嗎」
恍惚間,誇父聽見了有人在呼喊
他從地上爬起來,卻覺得從未如此輕盈過,他像是山林中的風,能夠去往無限的天空逍遙。
誇父擡起頭,他看到了飄在空中的那個火球,那是太陽。
「我死了嗎」
「是的,你已經死了」火球飄在空中靜止不動,奇怪的是,一種悲傷且肅穆的氛圍在開始蔓延。
「人們,找到你了嗎」
「嗯,他們找到了」
「那就夠了」
狂風呼嘯而過,誇父覺得自己的魂靈簡直要隨風被吹走了。火球也開始變得越來越虛幻,那火紅的顏色漸漸變淡。
「你想知道真相嗎」火球忽然靠了過來,依舊落在誇父的肩膀上,即便那裏空無一物。
「什麽」
「你看看你的四周」
誇父有些茫然地轉過頭,在那遍布野草的山谷裏,躺著一具又一具赤裸的屍體。這些屍體身上的猩紅落在了四周的草葉上,讓一切看上去格外的鮮艷,又冷清。
痛,魂靈的深處發出了攣縮的疼痛。
誇父跌跌撞撞地向前方走去,那裏有更多的屍體,甚至絕大多數都早已化為了枯骨。
所有死去的人,都是誇父自己。
直到周圍死寂,直到一切草木都開始悲傷,誇父的魂靈無力地跪坐在地上。
「很殘忍對嗎」火球發出老者般的感慨。
「對」
「能告訴我真相嗎」
「你自己去看吧」
天地間猛地刮起了一陣狂風,席卷著誇父的魂靈飛向了高空。他在那無垠的天際裏,看到了所有從未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了自己在蒼茫的大地上瘋狂奔跑,他看到了自己在垂死前把太陽扔給了人們。他看到了人們歡呼雀躍恭迎太陽的到來,看到了自己的雕像被高高塑起。
他還看到開始有了白天黑夜,看到了天氣恢復了正常,看到了人們吃著白白的米飯,看到了人們終於擁有的幸福。
誇父的眼角開始流出淚水,即便連那淚也是虛幻的,剛落下便破碎。
他看到了人們開始爭執,他看到了那些巧立名目之人奪走了太陽的控制,他看到了災禍和苦難的爆發,看到了水和食物再次變得昂貴,還看到了那些辛苦奮鬥終生的人們,卻連一次光照都未曾感受到。
他那曾經被人們高高立起的雕像,又被狠狠打碎。
那些巧立名目的人,怒斥著他和那太陽帶來的一切痛苦,那些人開始抨擊他是錯的,指責他毀壞了河山,幹枯了河流。
最終,一切在煙火中又再次歸於平靜,大地上再無任何聲音。
「看到了嗎,所以我說過這是一個錯誤,因為你已經追趕過我很多次了」火球已經透明到快要看不見了。
「每一次都是這樣嗎」
「是的,每一次都是這樣」
「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我啊,在那無數的太陽裏,我被稱為紅星」
「紅星」誇父就這樣呢喃著這個名字,他的神色愈發深沈,可那曾經響徹的跳動聲,竟又再次在這個虛幻的魂靈出現。
那天地仿佛聽見了,那山川仿佛聽見了。那汪洋仿佛也聽見了。
無數的馬蹄聲響起,是那些奔騰的野馬,是那些曾經追隨過誇父的野馬。它們聚集在了一起,再一次向太陽發起了沖鋒,它們的怒吼聲響徹了整個天地。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東西,生來就是為了離開家鄉。
誇父忽然笑了起來,他哈哈大笑,笑到眼淚掉落。他彎下腰,然後隨風慢慢落在了地上,他的魂靈即將化為虛無。
「還要再繼續嗎」名為紅星的太陽遙遙對著他呼喊。
「是的,我還會再次追趕你,我還會再次將你交給人們,無論這一切發生多次」
「可為什麽要這樣呢」
「我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麽樣的,我知道一切的歸宿在哪裏,但我不想這樣。總得有那麽一線希望不是嗎,在那些人裏,總會有第二個,或者第三個,乃至更多的我不是嗎。也許總有那麽一天,這一切都會被打破,也許那一天很遠,但我會一直奔跑,一直一直跑下去」
「你還相信他們嗎」
「是的,因為他們就是我,我就是他們」
無數年後,這片大地上的一切早已天翻地覆。在一座小鎮上的公園裏,一對母子正一前一後走在幽遠的山路上。
「媽媽,誇父最後有沒有追到太陽呀」小孩子稚嫩的聲音在山林中響起,他還在為了昨晚沒有聽完的故事而煩惱。
那位正焦慮著孩子上學的母親,此刻轉頭笑了笑,她彎下腰溫柔地擦了擦孩子額頭的汗水,然後輕聲說:「沒有哦,書上寫著的,誇父到最後都沒有追趕上太陽。」
「那就沒有人再去追趕太陽了嗎」
「是的,再也沒有了」